杜元正夫妇起居的正院,梁柱高大、开间宽阔,触目所及都是文人笔墨,自有一股风流意气。
及人高的光洁铜镜映出女子身影,庄氏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细细端详今日的发髻。目光一错,见丈夫眉心皱得似个“川”字,手中端的热茶也不再冒热气,显然已失了神。
“替郎君换杯茶。”庄氏偏头吩咐侍女。
杜元正被惊醒,下意识喝口茶掩饰自己的失态,却被入喉的冷茶呛住,急忙以袖掩面,连连咳嗽。
侍女立刻上前几步,替他拍背顺气,他摆摆手,好半晌才止住喉咙里的痒意。
庄氏从镜子里轻飘飘睨他一眼:“郎君为官做宰数十载,这副愁苦模样,倒是难得一见。”
杜元正依旧愁眉不展,庄氏扶了扶头上的碧玉簪,款款行至杜元正身边坐下,亲自替他斟了热茶:“郎君自永兴三年入朝至今,可曾见过太后如此固执?”
杜元正缓慢地摇了摇头。
“上意坚决如此,如何更改?为人臣者,食朝廷之俸禄,行忠君之事。郎君有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之志向,奈何力有不逮,不过听天命、尽人事而已。”
“夫人通达至此,我多不及也。”碧绿的茶叶随水流在杯中上下沉浮,聚集复又舒展。
杜元正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孔孟弟子,庄氏则不然,信奉“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也。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1],更有超然物外的道家气度。
“恐怕不日朝廷便会召我入京,还要劳烦夫人打点行装。”杜元正喟叹道。
“这是自然,”庄氏颔首,迟疑一瞬,又问道,“??要一同去吗?此行仓促,不知他身子受不受得住……”
杜元正沉吟不语,不待他回答,便传来廊下侍女喜气洋洋的问候声:“小郎君来了!今日除夕,小郎君大喜!”
元青色地冰梅纹锦织成的厚重门帘被掀起,明亮天光投进室内,消去几分沉重气氛。
一身红衣的小郎君抱花而来,踩着满地阳光,笑盈盈唤了一声:“老师!师母!”
夫妇二人同时抬头,脸上都带了真切笑意——只见闻煦系了大红色彩麟宝相花纹披风,脚下穿了绣着如意纹的石青色乌皮靴,由白狐肷皮做成的围脖与风帽衬得秀逸容颜越发出色,眉眼若点漆、肌肤胜雪似玉,活脱脱一个观音座下仙童。
更不用说他臂弯里抱着一枝红梅,半开半阖的花盏垂落枝头,掩住半张芙蓉面,越发映得唇色朱红,与花瓣一样饱满妍丽;说话间微微启齿,露出细白似珠贝的牙齿,似花蕊颤颤巍巍探出花心。
“我一早去折的梅花。”闻煦邀功似的凑上前,清雅的花香扑面而来,中和了室内烧炭的灰尘气味,两人不由舒展了眉头。
“胆样银瓶玉样梅,此枝折得未全开。为怜落莫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2]”庄氏抚了抚花苞,笑道,“今日我们也学杨诚斋做个雅士,莫负了??一番心意。”
相较于剪下后便失去生机的瓶花,庄氏更爱树木随节气生长的自然姿态;杜元正则素来就对此等“附庸风雅”的小伎俩嗤之以鼻,因此正院中向来不设瓶供。
至于闻煦,他交游广阔,与建兴那群精于吃喝玩乐的勋贵子弟们来往甚密,便沾染了一些“风流习性”。杜元正不过嘴上斥责几句“精致的淘气”,也就任由他去了。
因此,若是正院新设了瓶花清供,也不用询问,侍女们心知肚明,又是小郎君送来的。
庄氏话音刚落,便有侍女捧来了银胆瓶并小剪子,庄氏接过剪子,细细端详着。
闻煦腻在她身边,托腮看她动作,不时伸手帮忙扶住枝干,嘴上也不闲着,又诚恳又热心地建议庄氏再把花枝剪短些。
杜元正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两人。
好不容易把花枝修剪到两人都满意的形状,庄氏放下剪子,示意侍女把花放在正堂上首的花梨桦木心翘头桌上。转而摸摸闻煦的手,满意道:“吴奉御这次开的方子不错,总算没那么凉了。”
见闻煦已适应了内室的炭火,面色也红润起来,便吩咐侍女替闻煦更衣。
闻煦解开大红披风,露出里面的衣衫——今日除夕,庄氏特意替他制了应景的新衣裳,白地竹兰海棠纹织金缎的里衣、大红杏林春燕纹江绸制成的圆领袍,玄青色百蝠纹暗花绸下裳收在乌皮靴中,金銙银蹀躞带扎在腰间,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又柔韧的身形。
闻煦轻巧地转了个圈,蹀躞带上挂着的鎏金錾花银囊和玉柄嵌宝石绒鞘短匕随之在空中飘飞:“我穿得厚呢。”
庄氏目光落在他心口的红翡鸾鸟上,有些怅然、有些欣慰——闻煦出生前,张氏梦见有鸾鸟自西方而来,身负日月而陡升,羽翼华美、啼声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