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油纸仔细将糖葫芦包好,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许清扬才敲了敲大哥家的门。
开门的是守院子的婆子,她上下打量了许清扬一眼,领着她进门:“老爷夫人在一处教少爷读书呢,你且先等等。”
许清扬守在二进门,不敢踏进去。
远远的,她便听见有少年读书的声音。男声领读,少年跟着重复一遍,间或夹杂着女子的点评声,光听着声音,许清扬都能想象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守门的婆子跟书房外头的丫鬟交代了几句,那丫鬟瞄了一眼许清扬,转身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屋内的读书声全停了,一个身穿青袍、双鬓全白的男人大跨步走了出来,激动道:“清扬,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也不提前跟大哥打声招呼。”
许清扬晃了晃手中的三根糖葫芦:“我跟二哥来的,二哥他半路溜了,我给钟秀和两个侄女儿买了糖葫芦。”
大哥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就来,要你破费什么?进屋坐吧!”
许清扬本打算还完书,再借一本前朝史就走,听了这话也只好跟着大哥进了书房。
书房里,大嫂金氏正盯着八岁的侄子许钟秀写字。
见了丈夫带着许清扬进来,她笑容淡淡,再看到许清扬手上捏着的三串糖葫芦,笑意更是减淡了三分。
“清扬来了。”她道。
许清扬无论何时碰到大嫂金氏都会有些局促,“大嫂。”
金氏点头应答,瞥了一眼正低头写字的儿子:“钟秀,叫人。”
娘亲开了口,这时许钟秀才像看到许清扬一般,抬头喊了一声:“小姑。”
乍一看到小姑手上捏着的糖葫芦,许钟秀眼睛都亮了起来:“糖葫芦!”
这三个字喊的,可比之前那句干巴巴的“小姑”要动听的多。
许清扬笑了一下,递出一根糖葫芦道:“专门给你和真姐儿、芸姐儿买的,她俩人儿呢?”
“姐姐她们出去买胭脂去了,她们大了,不吃这个,小姑你全给我吃吧?”许钟秀乐呵呵道。
这霸道的贪吃劲不仅把许清扬逗笑了,还把他亲爹许老大给逗得哈哈大笑:“你啊你,平时读书有这么上心就好了。”
许钟秀撇撇嘴,刚要去拿糖葫芦,结果手还没伸出去,就被金氏给拍了下来。
这下,许有光和许清扬都愣在了原地。
金氏忽略儿子泪汪汪的眼睛,淡声道:“他不吃这个,现在要读书,万一把糖水黏到书上就不好了。”
许有光尴尬地朝许清扬说:“是我疏忽,直愣愣地把你领进书房来了。”
许清扬有些手足无措,但强装镇定,摆摆手:“没事大哥,我就走了。”
妹妹自幼便爱缠着自己教她认字读书,她这一趟的目的,许有光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能不知道。
他让许清扬在原地等着,径直去了书房内屋,回来时手上已经换了一本前朝正史《子经书》:“慢慢看,看多久都行。”
许清扬下意识看了一眼大嫂,见她嘴角挂笑,正指导着钟秀竖弯钩如何写得更美观,一副全然没有在意这对兄妹的表现。
许清扬松了口气,接过书,“我会早点看完的。”
大哥呵呵直笑:“不急,你慢慢看。”
离开时,许清扬还在脑海里想着大哥那越发清癯的身躯。
这几年,大哥似乎越来越老了,面容上虽然不显,可双鬓越发的花白。
大哥中一等廪生的时候才十二岁,许清扬还没出生,听娘回忆说那时好多人都夸许家要出一个举人老爷了。
后来许家败落,大哥读书耽搁了几年,但还是有富户看好大哥的才华,有意跟许家结成儿女亲家。
大嫂金氏的爹,金老爷便是其中之一。
无论前朝还是本朝,士农工商,历来以商者最贱。
金老爷作为县里最富的商户,钱财声名皆有,可惜就差了一个权,故而生意做的再大,都只能屈居于这小小的绍中县。
金老爷儿子没出息,好在女儿多,便想来个榜下捉婿。十二岁中廪生一时轰动县城的少年许有光便入了他的眼。
即便许有光因家道中落耽误了读书,也还是个二十岁年纪、青春大好的年轻俊秀。
当时许有光沉浸在突逢变故的沉重打击中,久久缓不过神,并没有心思谈情说爱。
更何况读书人自有他的傲骨,许有光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牺牲婚姻得取钱财资助并非他所好。
大嫂金氏当时亦有心上人,不愿嫁给一穷二白的许有光。
金老爷见男不情女不愿,便使了个法子,叫人撞见许有光跳河去救落水的金氏。
既有了肌肤之亲,又被人撞个正着,这门亲许有光和金氏不认也得认。
只是金老爷不知道,强扭的瓜不会变甜。将一对不情不愿的男女强行捆在一处,成不了佳话,反而造就了一对怨侣。
再之后,许有光乡试下场屡次不第,金老爷也灰了心,把女儿打发走甩的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因为此事,金氏和大哥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矛盾。
大哥带着两个双生侄女真姐儿和芸姐儿回了乡下老家,平时无事跟着许老汉打猎,教女儿和小妹读书认字。
这样过了好几年,直到金氏有了悔改之意,许有光才带女儿跟金氏重新生活在一起。
只是,重归于好的两人日子过得也并不顺心。
因为穷,大哥总要矮上金氏一头,连三个孩子都对娘言听计从,对许有光这个亲爹反而不那么上心。
金氏是城里长大的娇娇小姐,更不愿意跟着大哥回乡下过日子。
谁也不愿意日子越过越差,为了三个孩子,只能是大哥妥协。
想起今天大哥领着自己进书房,衣袍下空荡荡的,许清扬有些鼻酸。
大哥今年不过三十又五,明明正当壮年,却如风中残烛,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一般。